他在门诊被家长递纸条威胁:凭什么把我儿子变成女的?
2021-01-03 20:47
来源: 佚名
本文作者:z_popeye
在结束了一场漫长的对谈后,坐在潘柏林对面的家长带着孩子起身道别。拉开诊室大门的瞬间,家长迅速转身,匆忙把一个纸条塞给潘柏林:
「你敢再给我孩子乱开药,咱们走着瞧!」
潘柏林再回忆起这件事时,笑得有些无奈。
因为这间诊室的特殊,一些平日被隐藏的冲突在这里被无限放大:父母与子女、群体与社会、医生与患者……无数个爆发的时刻里,「递纸条」只是其中一件。
这里,是北医三院整形外科潘柏林医生的诊室,这里,接待一群特殊的「患者」:跨性别者。
医生与「客户」
毕业于北京大学医学部,潘柏林是北医三院整形外科的一名副主任医师。
他主修的专业是唇部整形。但与同科室的其他医生不同,他还有另一份「事业」:跨性别医疗。
所谓跨性别者,简单来说,就是生物学性别和自我认同的性别发生了错位。TA 们渴望改变自己的生物学性别,按内心认同的性别去生活。
而跨性别综合诊疗,则是通过心理辅导、激素支持、手术等方式,让那些配错性别的躯体重新与灵魂重归一致。
在潘柏林的诊室门前,两排候诊椅总是坐满了人:一些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活泼吵闹,大多是来咨询整形手术,另一些则是跨性别者,被父母夹坐在中间,低着头,面色凝重,不与人交谈。
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将候诊区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据联合国统计数据,亚太地区约有 0.3% 的人口是跨性别者。按照这个比例计算,在中国,跨性别群体就有约 400 万人。
数字背后,剑拔弩张的家庭绝不少见。在这场血缘亲情的对峙中,医生以外来者的身份,微妙而尴尬地被夹在两方中间。
谈起这些跨性别者,潘柏林很少使用「患者」这个词,大多都以「客户」或「来诊者」称呼。
2019 年 5 月,WHO 正式将「易性症」从 ICD-11 中移除,在潘柏林看来,这是跨性别「去病化」的必然,而称呼的改变本身也是一种尊重。
但是,传统医患之间的联系与隐喻,在客户与医生之间同样也难以避免。
一次,潘柏林刚下手术就被家长堵在办公室。
「我宁愿这个孩子没有了,也不想他变成这样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从恳求到威胁,家长声泪俱下,差点就要给潘柏林跪下。
面对眼前崩溃的家长,潘柏林甚至记不起对方的孩子,究竟是每天接诊的众多患者中的哪一位。
这名家长并没有因为潘柏林的婉言拒绝放弃,他曾多次出现在门诊和住院部,甚至一度投诉到医院层面。
等到那个孩子来复诊时,潘柏林终于对上号。最终,他以「骨密度偏低」为由暂停了激素的医嘱,尽管这种情况完全可以通过治疗来降低影响,「但我更担心的是家长情绪更失控,对孩子来说可能适得其反。」
时常会有家长像这样,背着孩子悄悄来诊室,苦口婆心地希望潘柏林能把孩子劝回去。尽管需要花费大量时间解释,他们所希望的「扭转」并不现实甚至危害更大,「但传统文化和固有思想的桎梏难以解开。」
「来诊者与家属对于治疗意见的严重分歧,这在其他医学专业中往往比较少见,如何在坚持原则和稳定家属情绪中做好平衡,也是从事跨性别医疗工作者每日面临的考验。」潘柏林这样说。
TA 们,与普通人没有分别
每每被问起为何选择做跨性别诊疗,潘柏林总是回答:性格。
在泥泞的路上前进,留下的脚印尤其清晰。「我这个人,比较喜欢去做一些不那么热门的事。」
曾经的潘柏林是一名普通的外科医生。2004 年,他作为规培生刚刚转到整外,病房就来了一位 30 多岁的「男跨女」。
潘柏林记得,那人的床头挂着「易性癖」的诊断,是来做「变性手术」的。那人在穿着和打扮上已经十分女性化,说话也轻声细语。
这是潘柏林第一次接触到跨性别群体,当时的他从没想到后来会投身这一领域。
刚开始采集病史时,他和大部分人一样,带着少许猎奇的心态。「那时人们对于这类患者的固有印象就是行为古怪孤僻、不易与人亲近。」
但几次接触后,潘柏林改变了想法。一次术后换药时,潘柏林不小心弄疼了患者,对方不仅没有责备,反而出言鼓励,让他慢慢继续。
这件事让潘柏林记了很久,从那个时候他开始明白,跨性别者的内心其实和人们的固有印象并不一致,相反,很善良、也很坚强。「实际上,后来逐渐接触多了,不少跨性别者的智商和情商都不逊于常人。」潘柏林说。
直到 2010 年,潘柏林前往日本交流学习,这次非常偶然的机会让他读到了一本名为《性同一性障碍的临床与基础》的书。
在这本书里,潘柏林第一次全面地了解「易性症」的诊断基础和临床治疗。「当时真的是眼前一亮。」他几乎立刻想起了自己曾接诊过的跨性别者,「这样一本书应该被带到国内来。」
单打独斗
早在 1983 年,北医三院就实施了国内的第一例「变性手术」。
随后,全国各地跨性别者逐渐慕名而来,甚至在 90 年代初还达到一床难求的鼎盛程度。
然而,随着手术量的增长,相关的伦理问题也随之产生,「变性手术」的步伐逐步变缓,以至停滞。
直到 2009 年,国家出台了第一版《变性手术管理规范》后,北医三院才重新陆续接诊了不少了这样的患者。
但跨性别者的问题并不是一个手术就能完全解决。放眼世界,欧美地区已有经过多次更新的综合序列诊疗指南,日本也正在小范围地开展较为完善的序列治疗。相比之下,「中国医生对『易性症』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潘柏林决定自己翻译那本《性同一性障碍的临床与基础》。
「我的日语水平有限,所以只断断续续地翻译了一些章节,进展也很慢。」其中,诊疗流程、心理支持、激素治疗等部分被潘柏林翻译并上传到国内网络平台上。
他一开始的本意是想有机会能够和同行交流学习,但出乎意料的是,「患者」对跨性别医疗的强烈需求,让他们比专业医生还要更敏锐。
很快,有人开始在潘柏林的文章下面留言提问。「激素应该怎么吃?」「手术怎么做?」很多问题潘柏林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我不懂,就再去查,甚至也会请教一些跨性别者,然后把新的内容翻译更新在文章里。」潘柏林记得,那段时间,他用这样的「土办法」学到了不少东西。
在他回国后,这样的问答从线上逐渐发展到线下。
潘柏林的门诊开始逐渐接待一些慕名而来的跨性别者。心理疏导、激素用药、手术建议,几乎都是潘柏林一个人全包。
口耳相传,来的人越来越多,潘柏林这样一个并不常见的医生仿佛成为了溺水者的救命岛屿。
他一步步摸索着,按照国外的指南缓慢前进。从心理疏导、检查,到小剂量的激素用药。「只有我一个不太专业的人,在单打独斗地坚持这件事。」回想起那段经历,潘柏林的直言十分「艰难」。
团队
在最艰难的几年里,潘柏林对跨性别的所谓「冷门」有了全新的理解。
「它并不是冷门,只是跨性别群体的诉求没有被真正听见。」在潘柏林看来,有很多医疗需求和社会需求其实根本没有被发现,「手术只是其中一个小部分,还有心理指导、家庭宣教、激素治疗……这些在当时的国内基本都没有。」
在跨性别医疗这个领域,有不少跨性别者「久病成医」。他们常年奔波在各个医院间,无形中也在给天南海北的医生们牵线搭桥。
「有哪些医院、哪些医生在做这个方面,我们彼此之间可能都不知道。」潘柏林说,「但来诊者比我们更清楚,有很多老师的名字我都是从客户嘴里听到的。」
2017 年,性别重置手术被正式纳入限制类医疗技术备案进行规范管理。潘柏林以此为契机,决定组建一个属于三院的跨性别诊疗团队。
然而,拉人入伙这件事,显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彼时,潘柏林已经在跨性别诊疗上单打独斗了数年,但「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专业度也不够」,而跨性别诊疗涉及的科室本身也非常复杂。
除了整形外科以外,如果「女跨男」需要摘除生殖器、卵巢、子宫,就必须获得妇产科的协助;相反「男跨女」需要用肠道来做阴道,也必须求助普通外科;一些跨性别者还希望改变声音,耳鼻喉科也会参与进来……
「像接力跑,一棒接一棒,每一环都应该有专门的医生去做。」潘柏林说,「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逐渐发现,其实需求量最大的还是激素治疗。」
为了解决激素用药的问题,潘柏林首先把目光投向了妇产科和男科,因为「这两个科室与性激素关联比较大」。
确实有很多医生都会答应潘柏林的邀请,但当跨性别者真的来了,很多人其实没有多余精力投入到这个跨科室的专业里来。
「对于本身不太有热情,甚至根本不理解的医生来说,这份额外的工作确实很有负担。」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潘柏林的组建计划几乎在原地打转。
直到他遇到了刘烨。
北医三院的内分泌科医生刘烨是潘柏林在医院社团里的旧识。一次偶然聊天,刘烨向潘柏林提起,有一位跨性别者来内分泌科门诊开了激素,「听说之前在你那里看过。」
这个消息一下子引起了潘柏林的注意。他恍然发现,从妇科和男科入手,不如直接联系内分泌的医生。潘柏林当即向刘烨发出邀请。
事实证明,他的坚持是正确的。因为直到如今,人们在提到北医三院的跨性别诊疗时,刘烨和潘柏林的名字几乎永远「捆绑」出现,成为了后来北医三院跨性别诊疗团队里,最核心的基石。
「老潘」
2018 年,北医三院的跨性别综合诊疗团队正式成立。以序列诊疗的逻辑为顺序,分为诊断与心理咨询、激素替代与生殖细胞冻管、性别重制手术、第二性征管理、病因遗传与科研普查、信息更新与科普宣教等多个部门组成。
其中,潘柏林的名字出现在每一个部门的名单里。他像一条暗线,无形之中把整个团队串联在一起。
在跨性别者圈子里,一提起潘柏林,几乎每个人都会熟练地把他称为「老潘」。
许多来诊者见到老潘的第一印象是「温和」。「但认识久了也会发现,他这个人其实也挺搞笑的。」西西这样评价潘柏林。
西西是一名患有克氏综合症的跨性别者,染色体基因型为 44+XXY。每隔三个月,她会准时出现在潘柏林诊室。因为家在北京,她几乎已经成为了老潘诊室的半个导诊员。
在西西眼中,潘柏林不仅是一位难得的跨性别者友好医生,同时更是一位有趣健谈的朋友。
「他这个人白天特别忙,晚上又熬夜,记性还差。」评价起老潘的时候,西西嘴上毫不留情,「但最近总算没有再留胡子了,颜值有所回升。」
在定期复诊的间隙,西西偶尔也会抽空跑来挂个号,只为和老潘聊上十几分钟。「我们这个群体,最多的还是抑郁。我最严重的那会儿,基本上都会来和老潘聊一聊。」
潘柏林的门诊固定在每周三、周四上午。一天看整形,一天看跨性别,但安排的也没有特别严格。
一次,因为工作安排,潘柏林临时找了一位同事帮忙顶班周三门诊。结果,来诊者纷纷改约周四,第二天的老潘从早上开始,一口气看到了下午四点。
西西说起这事儿时,笑得有些幸灾乐祸,「老潘在我们圈子也是很出名了,人家慕名从外地来的,再多他也只能一个一个看完。」
「对于跨性别群体而言,心理疏导和家庭宣教都非常重要。」潘柏林说,「确实会在沟通上花比较多的时间,尤其是初诊,最长可以聊一个多小时。」
栢林基金
在潘柏林排得满满当当的门诊室内,走进来一位年逾 60 岁的「男跨女」跨性别者。
潘柏林发现,这位客户早在 1990 年代时就来住过院。但在接受「变性手术」前一夜,她辗转反侧。那时,她已经结婚,上有老人下有儿女,肩上的压力太大,最后还是打了退堂鼓。
接下来的 20 多年里,她的父母相继离世,孩子成家立业。最终,她和家人坦诚了内心的想法,并选择与妻子离婚,接受性别重制手术。
「她彷徨过了一生,还是渴望成为想要成为的人。」
今年 10 月 25 日,「栢林基金」正式成立。这是由潘柏林发起、国内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只专注跨性别群体的专项公益基金。将主要用于跨性别医疗的学术发展、服务培训、社会科普、个案援助等方面。
「正如跨性别者在社会中属于边缘群体,从事跨性别的医疗工作者在卫生领域里也是在不被理解的边缘地带。」潘柏林认为,缺少学术参考、不受主流接纳、话题敏感、缺少支持、经济效益有限等,是目前该领域面临的困境。
如果愿意投身跨性别医疗和服务,必定是有一份「情怀」在支持。「我希望能给这些具有情怀的工作者一份力量,让大家感受到这份事业的团结与温暖,更有信心在这条狭窄的道路上携手前行。」
「别人不走的路,我就去走一走。别人不做的事情,我就去试一试,或许更能体现人生的价值。」(监制:gyouza)
题图来源:潘柏林 供
摘要与附加信息
本文讲述了北医三院整形外科副主任医师潘柏林与跨性别患者及其家长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潘医生在为跨性别者提供医疗服务时所面临的伦理挑战和个人经历。潘柏林接待的患者多为渴望改变生物学性别的跨性别者,而这些患者常常伴随着父母的强烈反对与情感冲突。在文章中,潘柏林分析了跨性别者在传统文化和家庭观念下的挣扎,探讨了如何在医疗服务中平衡患者和家属的需求,以及如何开展更为全面的跨性别医疗。他分享了自己的职业历程,从最初接触跨性别群体的好奇心,到逐渐成为跨性别医疗领域的重要一员,最终与刘烨等同事组建了跨性别综合诊疗团队,并发起了关注跨性别者的公益基金。文章深入探讨了跨性别群体的医疗需求和社会支持的重要性,展现了潘柏林作为这一领域倡导者的坚持与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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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ived Date | 2024-11-07 13:15:36 |
Original Link | https://www.sohu.com/a/442279730_120051556 |
Author | 潘柏林 |
Region | 中国大陆 |
Date | 2021-01-03 |
Tags | 跨性别, 医疗, 生存现状, 家庭关系, 心理疏导, 性别重置手术, 社会支持, 公益基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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