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变性人”:纪录片入围国际展后去世 曾是夜场反串明星
正文
时间: 2020-05-19 09:35
来源: 极昼
摘要: 2001年,李二毛从四川农村去深圳打工,20来岁的他在酒吧里找到一份做反串表演的工作,他吃激素、整容,成了夜场艳星。变成真正的女人,获得爱,曾是他的梦想。摄影师贾玉川花17年记录了李二毛的经历,却在纪录片获得关注时得知了李二毛去世的消息。
文丨王丹妮
编辑丨林鹏
火化证显示,李二毛的死亡时间是2019年3月14日,但准确与否,没人知道。
生命的最后,感染艾滋病毒的李二毛从深圳躲回四川老家,一个人住在县城的出租屋里,尸体被人发现时,他已经去世三天。
如果不是贾玉川,李二毛在深圳的朋友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死讯。
贾玉川今年59岁,是一名摄影师,从2002年开始拍摄深圳性少数群体的生活,李二毛是他的拍摄对象之一。十七年来,影像让他们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贾玉川成了最了解二毛踪迹的人。二毛常去外地演出,居无定所,手机号也总换,但他把贾玉川当“亲哥哥”,联系得最多。
2019年,关于二毛的纪录片入围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的展映单元。前十几年里,二毛总笑嘻嘻盼着去颁奖典礼走红毯,如今机会来了,二毛却消失了。贾玉川“拼命地找”,还通过身份证号码找到二毛老家的政府部门。
“之前说好(纪录片)得奖了要带我去玩的,现在是不是想躲着我?”青青打趣,作为二毛多年的朋友,他早已对二毛的失踪“见怪不怪”了。
几天后,他收到贾玉川的信息:“不用找了,二毛走了”。
陶醉吧
陶醉吧藏在深圳龙岗区布吉街道的一条岔路里,这是一片城中村,挨着几栋老旧的握手楼。低沉的歌声被粗劣的麦克风放大,跟闪动的彩色灯光一起,从塑料门帘的缝隙里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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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布吉街道仅剩的几家老酒吧之一。
青青年近四十,脸上有褶,但皮肤细嫩,黑色的短发用啫喱整齐地梳到耳后。2000年开始,他赶上深圳娱乐行业蓬勃发展的热潮,成了一名夜场演出经纪人。布吉街道上的几十家酒吧都是他的领地,一晚上他能安排四五十个演员出去,有猛男、有艳星、有人妖。男扮女装进行反串表演的李二毛,是他手下的热门演员之一。
他避开来来往往的车辆,贴着马路沿走在布吉街上,时不时抬手指指,“当时路中间没有护栏,也没这么多车,深圳东站还没建起来,这些高楼都没有……”
陶醉吧的经理安排过很多场演出,接过李二毛十几年前演出的照片时,他皱起眉头。照片里,李二毛穿着镶满靛蓝色亮片的胸衣和紧身长裙,袒露的小腹紧致,几块肌肉若隐若现;纤细的柳叶眉、蓝色的荧光眼影和粉嫩的口红又尽显媚态,让他看起来像个妖娆的女人。凭着这身装扮,李二毛一度成为夜场里的明星。但现在,经理对他毫无印象,“这是反串吧,早就不让演了。”
今天的陶醉吧,更像是一家属于老年人的KTV。门口贴上了新的海报——“欢唱幸福生活,快乐属于你我,一瓶啤酒到天亮”。几个年轻女孩举着麦克风,陪身边的香港老头唱歌,粤语老歌《你最珍贵》唱完,唱西北民歌《黄土高坡》,一首接着一首。
布吉街道再也不是青青记忆中的样子了。歌舞厅里闪耀的灯球,舞台下醉酒尖叫的男人,浓妆艳抹、舞动裙摆的“姐妹们”,都被这个快速革新的城中村遗忘了。
但在高楼背后的破旧街巷里,青青还能勉强辨认出往日的痕迹。他记得,那几年他们“玩得很疯,赚很多钱”。他也记得已经去世的李二毛——那个穿得很土的农村小伙子,换上演出服就变成了自信、妩媚的明星。
在许多个夜里,李二毛醉醺醺跟他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个女人。”
“被打坏脑子”的农村小伙
对李二毛来说,成为“女人”看上去是偶然的。
2002年,贾玉川在城中村里的一家化妆店拍摄一个跨性别者,李二毛经常和几个男孩结伴来化妆店玩,他们不叫“跨性别者”,直接喊“变性人”、“人妖”。贾玉川举着相机,拍下“变性人”化妆、穿裙子、跳舞的动作,李二毛站在旁边偷看,满脸羡慕。
当时,李二毛是个“很土的农村小子”,穿着破旧的工装,整日在工厂里上班。深圳的夜色撩人,酒吧、会所里弥漫着歌声、酒气和荷尔蒙,这些跟穷小子李二毛无关。
直到认识了“变性人”朋友,开始尝试化女妆,李二毛才感觉生活有了乐趣。
粉扑轻轻一拍,脸变得白嫩,粉刷扫过,蓝色的眼影放大了小眼睛,双唇一抿,妩媚的气质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李二毛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迷人,苍白的打工生活好像有了色彩。
他开始频繁地和朋友们穿女装玩,当时的女朋友也跟他一起。二毛借来女朋友的衣服,没有胸,就往衣服里塞破布,下面穿个超短裙,蹬上高跟鞋,在城中村的街道里乱晃。好多人围着看,有小孩追着他们喊“变态”,李二毛笑得更大声,“完全不觉得害怕”。
他身材纤细,面容秀气,很适合女装。青青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认定他能做反串演出。1997年香港回归后,资本和狂热的娱乐文化一下子涌进来,演出市场火爆。都市人的迷惘和欲望有了安放之处,像青青这样的外来人员也找到了新的淘金地。
在歌舞团做了一段时间的反串演出后,青青编了个演艺公司的名字,印了几沓名片,自称娱乐公司经纪人,给各大娱乐场所安排演出、介绍艺人。
“比起女人,更多男人喜欢看反串表演”。青青了解当时的演出市场,“都是男的,不觉得被摸会吃亏,尺度更大”。他印了很多宣传单,到深圳同志聚集地荔枝公园去发掘艺人,“娘一点的,穿女装好看,有市场”。
反串演员一晚上最少能接到三四场演出,每场的酬劳是100到200元,再加上小费,一周比在工厂干一个月挣得还多。李二毛住进青青帮演员们安排的三室一厅,给自己取艺名为雯雯,白天练习,晚上演出。
他不满足于“年轻、扮相好”,开始自己学唱歌和跳舞。演出赚的钱换成磁带,破旧的出租屋里总是回荡着原声和伴奏。他换上带亮片的吊带背心和低腰牛仔裤,跪坐在木板床上,拿一把紫色梳子当作话筒。音乐一响,撩发,甩头,腰身扭动,筋络分明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的肌肤,从胸部滑到小腹。
他越来越喜欢当一个女人,说不清原因。
穿男装的时候,他因瘦弱的身材感到自卑,但换上女装,站上舞台,被无数男人簇拥着的时候,李二毛感觉“如果变成女的,我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怕,就能有人爱我了”。
六岁时,李二毛的父亲因拐卖妇女儿童罪被枪毙,母亲身患残疾留在老家,他12岁开始跟着亲戚在重庆捡垃圾为生,20岁到深圳打拼,一直没什么朋友。老家的叔叔责怪他“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怀疑是因为小时候被人打坏了脑袋。
李二毛不确定,做这个选择是真实自我的释放,还是一种“逃避”。他把演出攒下来的钱藏在出租屋的一张海报背后,100块、50块、20块。这些钱将用来实现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
艳星“雯雯”
反串明星雯雯的一天是从晚上开始的。
九点半,城中村的档口亮起红红绿绿的灯光,塑料椅和折叠桌从店门口架到马路上,随处响起动感的音乐。梳头,上浓妆,再换上金箔纸质感的裹胸长裙,跳上307路公交车,奔向几公里外的酒吧。
在那里,男人们握着酒瓶,跟着灯光和音乐在舞池里摇摆,他们欢呼、尖叫,盼着性感迷人的雯雯站上舞台。
做了隆胸手术后,李二毛更贴近艳星雯雯的形象,他变得更开放,常常邀请观众上台互动,坐在男人腿上唱歌,贴身热舞。玩疯了,男人喊他“波霸”。
性感的外表给雯雯带来了人气和财富,演出一场接着一场,夜里三四点才结束。出手阔绰的香港老板请客喝酒,酒杯贴着四五张百元大钞,递到他的手上。他不拒绝,但也不像其他演员那样主动陪酒、讨好客人。
“这个圈子里,很多人一开始都是为了生存、为了赚钱,时间久了,就出不来了。”青青感觉李二毛陷进去了,离开舞台,他想当个真正的女人。
演出结束后,李二毛蹬掉高跟鞋,换上平底鞋,把背包甩到肩上,一掂一掂地走出去,“不像个明星”。他喜欢跟青青在桥底的大排档吃烧烤,蒜蓉生蚝一口气能吃12个。
骨子里,李二毛是个传统的“女人”。不像其他“变性人”,除了演出和去酒吧玩,他平时几乎不化浓妆,也不爱穿性感的衣服,一件条纹T恤,一双平底鞋,就够了。他爱跟姐妹们打麻将,除此之外,他都跟男人在一起,扮演着“好女友”的角色。
十几年间,李二毛身边的男人一直在换。窄小的出租屋里配的是双层床,上铺一直空着,他跟男朋友裹着被子挤在下铺。他喜欢做饭、煲汤、跟男朋友一起遛狗。
但幸福的日子总是不长久。
闹分手很经常。青青记得,每次去他那,总能碰到不同的男人。李二毛敏感、多疑,朋友们坐在旁边说笑,他会怀疑是不是在讲他的坏话。男朋友在路上多看了别的女人一眼,或者在公交上跟异性坐在一起,他会觉得对方“不够爱他”。
他总想去证明男朋友对他的爱,常常问“你爱不爱我?”“如果我跟别的男人睡了,你生不生气?”但无论对方怎么回答,李二毛都觉得对方是在骗他,折腾几次,就闹着分手。
青青常骂他傻,劝他现实一点,“这个圈子里找不到真爱的。”李二毛听不进去,把希望寄托在更彻底的手术上。一次分手后,他坐在街头的大排档,一瓶接一瓶地喝酒,哭到身体抽动,“我都不想看自己这张脸,恨不得马上去做手术”。但变性手术花费巨大,钱要慢慢攒。
“最土的人妖”
2011年,李二毛被赶出出租屋,不得不带着新男友小龙回到四川老家。那是离他梦想中的幸福生活最近的一次。
小龙没满18岁,平头,长得白白净净。李二毛觉得他看起来单纯,对他一见钟情。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布吉老街,李二毛像往常一样穿一件条纹T恤,蹬着一双平底鞋,出门遛狗。“这是我见过最土的人妖了”,小龙心想。
当时,小龙在深圳无依无靠,唯一的哥哥因为吸毒被抓,留下一堆高利贷债务。他在夜总会附近晃荡,靠出卖身体、骗女人谋生。李二毛没钱,但愿意带他回家、照顾他、供他吃喝。
“刚开始是想骗他,没想到他比我还惨。”小龙开始心疼李二毛,把骗到的钱拿出来,帮二毛买了一台空调。
在老家,宅基地被人强占,他们没房子住,在空地上用塑料布搭了个帐篷,架个木板铺上干草当作床。四川的冬天阴冷,偶尔下雨,水顺着塑料布的缝隙渗进来。二毛掂着脚,用抹布吸干雨水,钻回被窝,小龙握住他的手,帮他捂热。
在老家,他们锄地、洗菜、生火做饭。二毛在帐篷里养了鸡仔,想搞养殖,他还有了自己的计划,来年春天,搞个池塘,再养青蛙。他们开始想“做个清清白白的农民”,大年三十在帐篷上贴了春联,上面写着“居家创业业兴隆”。
二毛带着心爱的人去上坟,一边烧纸钱,一边跟父亲介绍,“这是小龙,我的爱人,可能你们不太能理解,但下面的社会应该更开放嘛,希望你们原谅哈。”
在农村,“变成女娃”的李二毛成了一个笑话。尽管他把长发绑到耳后,用厚实的棉袄遮住胸部,但仍免不了被说闲话。他干农活时,总有村民围在边上嘲笑他。
李二毛并不在意,他唯一担心的是,到了夏天该穿什么,才能遮住自己变成“女性”的身体。但不到半年,还没来得及发愁,他们就被生活逼得转卖老宅,回到深圳。
充满压力和诱惑的城市,消除了乡村生活加在爱情上的滤镜。小龙爱打游戏,常常旷工,原本多疑的李二毛经常哭闹,动不动要自杀。
“小龙是我唯一真心爱过的男人”,二毛离不开他,“像我这种人妖,真的很难找到真心爱的人。”他还问过小龙,“你愿不愿意娶我?如果愿意,我就去做变性手术。”
拉扯两年后,最后一次吵架,小龙没再回来。“什么爱情,都是假的。”李二毛也一度消失了。
“挺胸做人”
得不到爱,李二毛没了当女人的动力,开始用更现实的眼光看周遭的世界。
深圳的发展日新月异,城中村里大量酒吧被关停、会所被整治,反串表演的市场越来越不景气,有时候一周只能接到一场演出。
青青看不起那些挨个敲开包厢门去偷偷表演的演员,“又没钱赚,又没了做演员的尊严”,他慢慢从圈子里抽身,尝试发展其他的业务,当滴滴司机、做房产中介。
李二毛没别的技能,为了生存,剪掉长发,又进了工厂。
为了避免惹麻烦,他没有住在男工宿舍,自己租了间便宜的阁楼。平时,他用束胸衣紧紧地勒平胸部,穿上一件黑色背心,再套上宽大的蓝灰色工作服。“也算是融入社会了吧”,李二毛挠了挠平头,苦笑一下,“但还是不能挺胸做人”。
“回想我这十几年的变性生活,像是一场梦。”他在视频里对贾玉川说。那个性感迷人的夜场明星和渴望爱情的女人,都被他藏在束胸衣下,成了不愿提起的秘密。
但还是被人发现了。2017年,工友看出来李二毛有胸,骂他变态,对他拳打脚踢。他无力反击,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跪在警察局门口跟贾玉川哭诉。
为了“活下来”,李二毛想再做一次手术,把胸摘掉。他觉得男人纹身不好,把跟小龙一起纹的图案洗掉。他开始否定自己之前的性取向,“一想到原来跟男人的性行为,就觉得恶心。”
现实中的一切都乱了。他的脑海里有时候浮现出女人的身体,一下又闪过男人的影子。
在贾玉川的帮助下,他找到一家愿意免费帮他做取胸手术的医院。他计划着,等变回男人,要开始为新的梦想努力——攒钱在深圳买个小单间,跟女人成家,再生个孩子。
但一切还没开始,做完身体检查后,医生告知,他感染了艾滋病毒。
“像世界末日到了一样”。他不敢上网查艾滋病相关的资料,在路上看到救护车和医院就心里发慌。他哭着感叹,从小到大,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女人,他都“没对社会作出过什么贡献,像是浪费了粮食”。
到医院复查的前一天,他拒绝面对现实,跟贾玉川和青青等朋友断了联系,再次消失。直到他在老家去世,朋友们也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接受治疗,有没有按时吃药。
贾玉川记得,李二毛得知自己患病时说过,他想在活着的时候回一趟老家,再去一次香港。他很喜欢香港,刚来深圳时,他买来粤语歌磁带,一句一句地学讲白话。梅艳芳是他的偶像,他在深圳的出租屋里,看了梅艳芳最后一场演唱会的视频。
那是2003年11月的香港红磡体育馆,梅艳芳身穿一件白色婚纱,唱起了《夕阳之歌》。李二毛一直记得她在舞台上说的话,“我成日觉得,夕阳和黄昏好靓,但好短暂,我们要珍惜,要争取身边想爱的人,要不然一眨眼什么都没了。”
他觉得,这说的是爱情,也是他的人生。
摘要与附加信息
这篇文章讲述了李二毛的悲惨故事,他是一名来自四川的变性人,曾在深圳的夜场做反串表演,后来由于艾滋病毒感染而去世。故事通过摄影师贾玉川的长时间记录,描绘了李二毛从乡村来到深圳后追求成为女人的梦想与遭遇的挑战。李二毛历经艰辛,从夜场艳星到生命的最后,他在寻找爱的过程中不断挣扎,但最终因病辞世,留下了友人的遗憾和惋惜。文中详细描述了李二毛的生平、演艺生涯、对爱的渴望以及生命中面对的种种困境,揭示了社会对跨性别者的偏见和困扰。文章亦反映了深圳夜生活的历史变迁和当代社会对跨性别人群的接受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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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 王丹妮 |
Region | 中国大陆 |
Date | 2020-05-19 |
Tags | 跨性别, 变性人, 夜场演出, 艾滋病毒, 纪录片, 生活故事, 社会偏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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