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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性别者的生存自白:身体器官不能决定我的性别

正文

跨性别者在我们的社会中

来源: 澎湃号·湃客
撰文: 倪蒹葭
时间: 2018年
标签: 跨性别, 性别认同, 社会关注

跨性别者在我们的社会中,是长期被忽视和歧视的一个人群。他们生为男性或女性,却认为自己本应是另一种性别。据估计,亚太地区有0.3%的人口是跨性别,中国大陆14亿人口,按平均比例推算,跨性别者就有400多万。2017年11月,首份《中国跨性别群体生存现状调查报告》显示,超过十分之一的跨性别者曾尝试过自杀,而中国普通人口中,自杀的人十万个里面数据是七个!2018年8月,全国跨性别热线正式成立,免费为跨性别者提供心理支持和信息咨询,目前一共有7位接线员,他们本人都是跨性别者,我们采访了这些接线员们,听他们讲述了这个群体不为人所知的故事。

跨性别者在挑选女装

在接触这个议题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们身边原来有着那么多的跨性别者。2012年的一份调查数据显示,整个亚太地区有0.3%的成年人口是跨性别,总数在900万到950万之间。保守估计,中国大陆大约有400万人,认为自己生来就生错了身体,想要变成另外一个性别。

跨性别有3种情况:跨性别女性(生来是男性、认为自己是女性),跨性别男性(生来是女性、认为自己是男性),性别酷儿(认为自己不完全属于男性或女性)。

在性少数群体中,跨性别者列居末尾

在性少数群体(简称为LGBT)中,跨性别者列居末尾,是最小众的一群。他们也受着最深的误解和歧视。他们遭受家庭暴力,被同龄人排斥,找不到工作,得不到正规的医疗救助。五个人里面就有一个尝试过自残,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尝试过自杀。有的人历尽千辛万苦,隐姓埋名,试图融入主流社会,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对于他们而言,过去的性别和过去的人生一样,仿佛一场噩梦。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但是他们决定,自己的人生要自己做主,自己的幸福要自己想办法去追求。

“父母让我选,要么离开这个家,要么留下来继续做他们的儿子”

核桃,21岁,重庆人

全国跨性别热线发起人

核桃

核桃是一个看上去很酷的女生。她的出生性别是男性,穿裙子的同时,她会大方地露出喉结,想笑的时候用男性化的嗓音开心地笑出来。

以下为核桃自述: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想要变成女生,是6岁那年穿姐姐的裙子。青春期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一直生活在纠结和困惑中。只要我一个人在家,我就忍不住会去翻妈妈的衣柜,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女生的样子。那个时候很鄙视自己,觉得自己是不是社会上所说的“变态”。

核桃给自己化妆

直到19岁,来北京林业大学念书,我第一次在生活中真实地接触到跨性别者。她是一名程序员,我差点分辨不出她原本的性别。我才发现原来一个男生跨性别变成女生,也可以这么漂亮,也可以拥有很正当的职业,生活得自由而平凡。那一刻我特别激动,困惑我十几年的事情,突然有了答案:我是一名男跨女的跨性别者。而且我可以以一个跨性别者的身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核桃在大学

我当时还住在男生宿舍,但是马上开始按照一个女性去打扮自己,买衣服、假发、化妆品,学着做一个女生。穿着女装的我,在校园和大街上通行无阻,这更增添了我的信心。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最不能接纳我的人,竟然是我的父母。

核桃14岁

家里爆发了剧烈的冲突,甚至发生了一些肢体暴力。为了说服父母,我带我妈去重庆最好的一家医院看临床心理科,让医生来告诉她,跨性别不是病。医生还告诉她,有的人到了40多岁,仍然想去做手术。然而,从医院回家后,父母变得比之前更加绝望和崩溃。我妈妈情绪尤其激动,甚至说想跟我同归于尽。最后他们给我一个选择:要么从这个家里出去,要么留下来继续做他们的儿子。我没有办法,很快地收拾了行李,离家出走了。一走就是将近一年。

核桃离家出走

这一年里,他们到处找我,甚至半夜12点来敲我的门,逼我回家。我就到处逃。

核桃最近的生活及努力

大学没有办法继续念下去了,经济来源也断了,我只能断断续续打零工。很辛苦,但是我坚持想要做一个女生,开始使用一些激素来促进性别转变。没有专业的医生指导,我就自己摸索激素的剂量,觉得不舒服了就减一点,觉得自己还OK就加一点。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是很危险、对自己身体也挺不负责的。

2017年11月,有一个回家的机会,我就回去住了三天。大概是太久没有回去了,父母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不再像以前那么强硬了。他们认为我是他们的儿子,我认为自己是他们的女儿。一个共同点就是,我们都是亲人,只是表述的方式不太一样。

核桃回家

后来我回大学继续念书。2018年6月,我大学毕业,在北京找工作,简历上第一句话就是“跨性别女性”。我面试了四家公司,有三家没有问到性别问题,目前有了一份全职工作,在一家NGO做短视频的编导。

核桃的工作

核桃的工作

核桃正在用文字聊天的方式接线。今年8月,在原本一个北京跨性别热线的基础上,我联合各地的机构,成立了全国跨性别热线。大多数跨性别会遇到的问题:抑郁、家庭暴力、激素使用、找工作……我都经历过。我尝过别人对跨性别者的冷眼和敌意,不希望其他的跨性别者还要继续遭受这种冷眼和敌意。

“我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让你明白,我就是我呢?”

Kelly,北京人,29岁

跨性别热线的早期接线员

Kelly

Kelly的言谈举止,都是温和细腻的女性的样子,几乎看不出从前的男性痕迹。但经历的焦虑和苦难的痕迹,难以完全抹去。她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照片,这是跨性别电影《人生密密缝》的剧照。

以下为Kelly自述:

我是属于婴孩时期、在刚有性别意识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女生的人。小时候,父母会开玩笑地问,你是男生女生?我就会说,我是女生。父母当然是大笑,我就觉得很烦恼。我有时候会强烈感觉到,人是有灵魂的。 可是人们常常只凭肉眼去评判他人,看到一个人的外表,听到ta的声音,就说,啊,这是一个男生。有时候真的很无奈:我到底该做什么才能让你知道,这才是我呢?

跨性别电影《人生密密缝》剧照

2009年,国家出台了跨性别法规,20岁以上的人可以进行性别重置手术。那一年我读大三,成为第一个通过他们审批的人。所以我在21岁的时候做了手术,也顺利改掉了身份证上的性别。当时的审批标准是,要做性别重置手术,你必须要喜欢异性,而且要证明已经坚持想做手术5年以上。证据的话我很好找,直接把小学的评价手册翻出来,复印了一张给医生。小时候写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我当着全班的面,说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女生,老师就把这件事写在评价手册上了。

我的问题是,一个女生落到男生的身体里,该怎么办?我要找个方式生活,想个办法把自己的人生找回来。

跨性别者状况调查

21岁以前,我受了很多罪。21岁以后,我就想当一个普通人,成为一个普通女性,而不是一个“跨性别女性”。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其实不是很理解那些“性别酷儿”。在学术分类上,他们也属于跨性别者,“酷儿”们认为自己并不完全属于男性或女性,50%是男性,50%是女性,或者并不认为自己有一个固定的性别。对于我这样的跨性别者来说,悖论就在于,我对自己的性别认同没有灰色地带。我认为我自己就是一个100%的女性,只是生错了身体。

跨性别者失业率调查

我希望大众不要因此误解为我们跨性别者就是一群“不男不女”的人。实际上,恰好相反,我认识的跨性别者,为了过上自己想要的普通生活,都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代价。他们做什么工作的都有,有饺子店打工的,有程序员,有香店老板……他们认识到自己是谁,没有任何退缩,认真地去生活。我觉得很美,很感动。我自己现在也在一家普通公司上班,做人力资源的兼职。身边的同事,几乎没有人知道我过去的生理性别是男性。我在准备申请出国留学,将来做性别方面的研究。也是因为想要为这个群体被更多人认知尽一份力,这样的话,我自己受到的苦至少没有白费。

“我是跨性别者中最幸运的那0.1%”

Hitomi,19岁,中日混血

北京跨性别热线创始人

Hitomi小时候

在采访中,经常会听到Hitomi这个名字。2015年12月,他还在念高中,就创办了北京跨性别热线,后来演变成现在的全国跨性别热线。

以下为Hitomi自述:

我生理性别是女性,自我认同的性别是男性。我1999年在日本出生,有个双胞胎姐姐,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中国人。我3岁时父母离异,我跟着妈妈来到了北京,在北京长大。

Hitomi与朋友

13岁时,我第一次跟家里人说,觉得自己是个跨性别者。妈妈并没有当回事,说你青春期了,有这种想法很正常,过两天就好了。我只好对母亲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因此跟母亲的关系变得不是很好。母亲也发现我挺痛苦的,她就去跟各种人聊过,花了一年半时间接受真正的我。后来母亲主动跟我说:“我不管你是不是跨性别,父母都是希望孩子幸福快乐。我不知道你的幸福是什么,那你就自己去找。作为母亲,我只能去帮助你,只要你自己幸福就好”。

我的高中是北京的一所国际学校,跟老师说明之后,老师就问那我该管你叫he(他),还是she(她), 我说那就叫he吧。上游泳课的时候,我就使用老师的更衣室,是不分性别的。学校也有无性别洗手间可以使用。

Hitomi与学校的好友

在学校,我还可以参加男生的体育队,跟男生一起打棒球,一起去旅游,一起打比赛。所以即使表明了跨性别者的身份,我的高中生活,过得还是非常开心。这么幸运的人非常的少,别说高中能过得幸福快乐,连被父母能接受的跨性别,其实都非常的少。可能这和我是女跨男、不是男跨女也有关。对于跨性别者来说,女跨男的人,在经历性别转换期时,遇到的尴尬和排斥要比男跨女少得多。我的妈妈是一家医疗平台公司的董事。有些跨性别者,会因为外表改变了,但身份证上的性别没有修改,找工作遇到困难。但我妈妈决定,她在的公司不会因为跨性别,去否定一个面试者。

Hitomi鼓励自己的朋友

我会鼓励身边的跨性别朋友说,一定不要把自己的跨性别身份当做一个借口:我是跨性别,就没法变得幸福。生为跨性别,不是我的选择,可是怎么面对,只有自己可以选择。我自己并不是勇敢的,所以选择和父母一起去面对,和朋友、老师一起去面对。我觉得跨性别者在国内获取相关信息的途径特别少,2015年12月,我就和两位跨性别者朋友一起创办了北京跨性别热线。主要是想要倾听和陪伴那些感到沮丧、孤独的跨性别者。我们会分享跨性别信息,也尽量解答多数人对这个群体的困惑。比如,我们该如何和跨性别朋友们交往?和Ta们交往时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事项?

社会对跨性别还有很多误解,比如跨性别其实不等同于变性人。做不做手术,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有些人觉得改变穿着打扮,就可以了,有的人觉得一定要做手术。对我们来说,是在找回自己,找回的程度不一样。

高中毕业后,我要去美国念大学,2017年6月就把跨性别热线的工作移交给了Kelly。我的初衷就是希望一直有接线员把这件事做下去。对于某个个人遇到的困难而言,热线的作用有限。但是只要热线存在下去,就能告诉跨性别者,你不是孤独的。

李银河与跨性别者恋情事件

2014年12月18日,李银河在博客上首次公开自己和一位跨性别者之间的恋情。这位跨性别者出生时的生理性别为女性,一时之间,许多人误会李银河是同性恋。李银河花了极大气力向大家解释,她是异性恋,而她的恋人其实是男性,是一名女跨男的跨性别男性。十几年来,“跨性别”的议题在中国又一次大规模地走入公众的视野之中。

金星再次引起关注

上一次“跨性别”引起如此轰动,是1990年代,著名舞蹈家金星公开接受了变性手术,生理上从一名男性变成了一名女性。二十年过去了,跨性别者在中国的生存处境依旧举步维艰。公众对他们的兴趣更多的是猎奇。“我们是些小丑,是性的客体,是无数小说中神秘不可捉摸的人物。我们是精神病患者,是凶手,是充斥电影的犯罪天才。观众们很少亲眼看到跨性别者的真实面容。他们听不到我们的声音,看不到我们书写的文字。”

许多跨性别者因此学会了更好地隐藏自己。在一次采访中,我和面前的跨性别女性聊了一个多小时,才猛然发现她就是我大学时就见过的一位学长。现在,她身边很多人都不知道她的跨性别身份,过去渐渐成为秘密。

调查显示

《2017年中国跨性别群体生存现状调查报告》显示,90%以上的跨性别者在18岁以前,就已经认同自己的内心有另外一个性别的存在了。迄今为止,没有任何案例能说明通过扭转治疗,能够改变他们的这种认同。对于跨性别者而言,对自己性别最焦虑的时间段,一般都是青春期。然而,就我们现在的医疗和法律资源而言,对18岁以下的跨性别者的援助和引导,恰恰最受限。

激素治疗需求

62%的跨性别者有激素治疗的需求,但是大部分人都很难获得医生的指导,科学地进行激素治疗。实际生活中,大部分人获取激素类药物的主要渠道是上网从药店买,或者从朋友那里获得。最主要的使用方式是“自行阅读说明书或查询资料”(72%)和“参照朋友的意见”(66%),因此有不少安全隐患。

性别重置手术需求

两个跨性别者里面,就有一个有性别重置手术的需求。但是真正能够做上手术的人,才只有十分之一。他们无法进行手术的原因,最主要有三个:经济条件不允许,父母不同意,年龄未满20周岁。近九成的原生家庭不能完全接受跨性别孩子。853位曾向父母或监护人表达自己身份诉求的受访者中,十个人里面只有一个,能被父母完全接受。

跨性别者的掩饰与改变

几乎每五个跨性别者就有四个曾渴望阻止发育、掩盖或改变自己的性征。在无法获得安全、有效的激素治疗情况下,其中5%会尝试自行切除生殖器官。

电影《女孩》的剧照

Kelly接过的热线电话里,就有一位被迫走了极端的跨性别女性。当初她和家人说明情况之后,家人立刻强行把在国外念书的她带回国,剪了她的长发,要求她接受各种心理治疗、精神治疗。为了阻拦她去泰国做性别重置手术,父母没收了她的护照。等了大半年之后,她等不下去了,“我已经23岁了。”今年10月23号,她在家里,自己给自己动了手术。从打麻药到切下睾丸,都是一个人,最后因为止不住血,朋友赶来送她去了医院,才抢救回了她的生命。

电影《女孩》剧照

核桃接过一个年仅13岁的跨性别者的电话。“ta已经开始偷偷服用激素,并急于想得到父母的认同。因为青春期正是发育的时候,会带来很大的焦虑,但正规医院的激素指导,只针对20岁以上的成年人。”我们明白要说服来访者停止吃药,那是不可能的,只能说服他定期去检查自己的身体。

热线接线员欢喜,性别酷儿

目前,全国跨性别热线一共有7个接线员,分布在北京、合肥、武汉、广州、苏州5个城市,还有一位在美国。每周接到的热线来访是5-7位,来访者可以选择语音或文字聊天的形式。“要成为热线的接线员,首先要是一名跨性别者,才能对求助感同身受,并且要已经走出了性别困惑期。”核桃说。“我们不会去回答,‘我是不是跨性别者’这样的问题,我们只是分享跨性别的信息,以陪伴和倾听为主”。

沃卓斯基姐妹

我们通常都会怕,变成自己和这个社会无法想象的人。但实际上跨性别者,也能对我们的社会做出优秀的贡献。国内有舞蹈家金星,国外有《黑客帝国》的导演沃卓斯基姐妹。跨性别曾经被学术界认为是一种“性别认同疾患”。然而,今年6月18日,世界卫生组织( WHO )正式发表了最新一版的《国际疾病分类第十一版》,首次把“性别不一致”(Gender Incongruence)从精神病中除名,接着改列于性健康的章节中。

核桃在等地铁

核桃的朋友知道她是跨性别者之后,讲过一个很有意思的理论:最开始,人们只知道自然数:1、2、3。后来,人们发现了1.2、1.3这样的小数。再后来,小数也不够用了,有了像π这样的无理数。“我知道在新疆一个不到一万人的小镇上,也有一个跨性别者,周围的人对他不太友善,幸运的是,他妈妈认为,他的特别是与生俱来的一个礼物”,核桃说。

一开始,我们的性别只分为男和女,但是也许大自然还塑造了更多的可能。我们可以去坦诚地接受更多的可能。就像电影《熔炉》里说的那样:“我们勇敢发声,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被世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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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与附加信息

该篇文章是来自澎湃新闻的跨性别者生存自白,主要讲述了跨性别者在社会中的生存境遇与挑战,文章通过多个跨性别个体的自述,反映了他们的过渡经历、生命故事以及对性别认同的探索。文章中提到跨性别群体在中国面临的强烈社会歧视与误解,包括心理健康问题、家庭拒绝、就业困难以及在医疗资源上的匮乏等。文章还提到了跨性别热线的背景与作用,像核桃、Kelly和Hitomi三位主人公分享了她们的故事,探讨了跨性别者的真实生存状态和自我认同,其中不乏对家人关系、社会支持的深刻思考。此外,文中引用了相关的数据调查报告,揭示了跨性别者所面临的自杀风险以及对性别重置手术的需求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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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lename m_跨性别者的生存自白:身体器官不能决定我的性别.md
Size 20902 bytes
Archived Date 2024-11-03 09:25:17
Original Link 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722855
Author 倪蒹葭
Region 中国大陆
Date 2018-01-01
Tags 跨性别, 性别认同, 社会关注, 心理健康, 家庭关系, 跨性别热线, 生存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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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由跨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浏览。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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