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数十年,我要回归我本来的性别|镜相
本文由镜相 X 浙江大学“深度报道与非虚构写作”课程合作出品,入选高校激励项目“小行星计划”。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采写 | 陈欢
指导老师 | 李东晓
编辑 | 吴筱慧
所谓跨性别,指性别认同异于原生性别的人。而跨性别女性,指生理性别是男性,自我认同性别是女性,即MtF(Male-to-Female)。
美国精神病学协会用 GID 划分标准提出,MtF 的发生率为0.0033%,即每 30,000个人中有1名,FtM(Female-to-Male,跨性别男性) 为每100,000个人中有1名。这意味着,日常生活中难被看到的跨性别人群,其实际数量很可能要比我们以为的要多得多。
2017年,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等联合发布的《中国性少数群体生存状况调查 报告》显示,在学校、工作单位或宗教社群中,仅有约5%的性少数人士选择公开自己的性倾向、性别身份或独特的性别表达方式。
根据MtF.wiki 这一网站,一位跨性别女性可通过获得诊断证明,进行HRT(激素替代治理)、声带手术、SRS(性别重置手术)、FFS(面部女性化手术) 等途径获得帮助,达到自己的目标。
图 | 2021 年 11 月 11 日(生日前一天),小玉做了六七小时的烫染发型
小玉是一名大四的学生,也是一名跨性别女孩。
2022年9月6日七点整,我和小玉约了采访,在一家花店内置的咖啡馆。
“你到底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呀?”一个小女孩歪着头,打量着小玉,向她问出了这句话。
“世界上不是只有男性和女性。还有生理上是男性,心理上是女性的性别…… ”
小玉无奈地笑了笑,有些憋红了脸,像是不知道怎么继续解释,突然默不作声。
“我觉得你是男孩子。你的声音像男孩子……你戴的是假发吗?”小女孩注意到小玉的头发,继续问。
这段对话就发生在采访前的十分钟。
“我到底要不要走出这一步”
“我对自己身份的认知,一直都是很压抑、迷雾笼罩的样子.…… ”在探寻自己身份的过程中,小玉一直很迷茫,也不停问过自己很多问题,从“我到底想要什么”到“我怎么获得我想要的”等。
“‘我’是作为一个受男性本能驱使的,有些表现出跨性别特质的人。”这是小玉对第一阶段自我身份的定位。这一阶段发生在小学五六年级,她将其称为“种子萌发的无我期”。
小景是小玉在班上喜欢的女孩子。她扎着一头马尾辫,齐刘海恰好留到眉峰, 翘鼻小嘴,笑起来,能看见弯弯的眼角和小巧白净的牙齿。小玉胆小内向,交际圈单一,而小景则开朗活泼,拥有一群聊得来,玩得开的朋友。
“我喜欢她,却又希望成为她。”对小景的喜欢,在小玉看来,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感。“我在对方身上不仅感受到了自己、恋人,还感受到了母亲的存在。
“我想我的母亲。”这一情感背后,隐藏着小玉初步形成的性别认同、性取向和缺失的母爱。“当时我是完全忽略自己,并厌恶自己的。”小玉不愿意接受自己作为一个男生的形象,更想成为和其他女生一样的女孩。
到了初高中,小玉迎来了第二阶段。她将其称为“逃避与否定的动荡期”。这一阶段充斥着窒息般的不安全感。
“他们不要我了”、“我是没父母爱的”、“父母一点也不关心我”……小玉的父母在她十岁(四年级)时离异。这个时间段,她开始对父母的离异形成了非常消极的观念。与此同时,小玉仿佛能够预感到奶奶爷爷的离去。“我跟着奶奶爷爷,他们早晚要离开我,我要自己争取早日独立”、“奶奶爷爷也不关心我”……小玉是由奶奶爷爷带大的,与他们也最为亲密。可在小玉心里,奶奶爷爷带给她的只有物质上的支持,她的精神需求并没有得到满足。
“我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像个孤儿,痛苦又压抑。”家庭带来的不安全感,让小玉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但好在我的生活里有还有些盼头”,小玉通过拼命提高成绩来获得老师和同学的认可,用打游戏来逃避现实的痛苦,她只能依靠这两种方式勉强自洽。
青春期雄性激素的旺盛,加之成绩进步的快感,这些都让跨性别的思想被小玉暂且抛之脑后。“当时我对跨性别思想的追求,仅仅发生在幻想自己变成女性上。”小玉会看一些男生变成女生的小说与动画,她将自己代入其中,来满足幻想。然而,男性的外观焦虑仍然缠绕着她。看着校园卡上蓝底一寸照上的自己,留着简单的寸头,戴着圆形的黑框眼镜,穿着白色T恤。小玉只是自卑地希望成为女孩,也常常会幻想,假如变成女孩,父母是不是就不会离开,自己是不是就不必活得这么迷茫与痛苦。
图 | 校园卡蓝底一寸照
升入重点高中之后,这样的心理活动和实际行为还在持续着。“我很自卑,并且随着成绩的动荡,感到了自我价值的缺失。再加上皮肤问题,整个人不修边幅,人又黑,又显老又显丑,脸上都是月球坑和痤疮脓包。”
家里人对自己的不理解与不关心,自我的扭曲和价值感的缺失,让小玉有了抑郁症的苗头。“痛定思痛,我压抑着自己的痛苦,决定先考虑升学问题。”
“我依然没有找到我是谁。”小玉不愿面对镜子里瘦弱又丑陋的自己,可似乎只有逃避现实,才不至于被莫大的不安全感吞噬。
“我想彻底做一名女性”
来到大学,小玉决定,最后以男生的身份努力一次。
他追求着喜欢的女生,渴望获得一段爱情。“我发现在一次又一次的感情关系中,我喜欢的女生,都是自己想成为的‘理想型’,而我其实并不喜欢对方的内在。”这让小玉想起了小学时,自己初步形成的性别认同与取向偏好。
小玉喜欢跳舞。他回忆起自己的练舞经历,想起让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算了吧,不好看”。后来,“不好看”这一词,在小玉抑郁症的记忆里,逐渐变成了“恶心”的代名词。男性特征带来的外观焦虑,正与日俱增,深深包裹住他。
“我父亲曾经是个恶魔。”提起父亲,小玉这样描述他,“啤酒肚、瘦精肉、流氓嘴、酒醉红脸、不修边幅、皮肤上都是脓包烂疮。恶心!”赌博、酗酒、不顾家、家暴、欠债、沾花惹草……小玉永远忘不了父亲曾经的形象,即使近两年父亲已有所好转。“我不愿意成为像他一样的男人。”小玉把印象中男性的“我”,描述为令人憎恶的“狗东西”。
在经历自我认知的彻底绝望后,小玉决定完全抛弃作为男性的“我”,重新面对心底的真实想法。“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小玉问过自己很多次,也经历过漫长的思想斗争。“我的确想彻底做一名女性,以女性特有的生理背景去生活。”这是她最终得出的结论。
尝试女装,是小玉在跨性别上迈出的第一步。2020年疫情期间,小玉窝在家里,有了充分的空间和资源得以实践。她用自己存的钱,在网上购置了一套水手服。水手服是绿色的夏日风格,胸前有个杏咖色的大蝴蝶结。“一开始尝试会有点紧张,但会很兴奋。”在那以后,她开始慢慢构建起自己的女性形象与性别认知。
图 | 小玉身着绿色夏季水手服
“我还是按计划向家里人摊牌了。”2021年暑假,小玉对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奶奶、母亲和父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比想象中艰难,也比想象中容易。
对奶奶摊牌是小玉计划最久,也是最用心的。从2021年年初开始计划,小玉通过干家教不断攒钱,带奶奶去东极岛旅游。小玉的哥哥在那里开民宿,奶奶很想念他,这样奶奶的两个愿望可以一并满足。小玉想向奶奶说明,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能力自己赚钱。回了家,小玉用双手握住她的手,跪下来,开始说自己的事。
“我不能再做你的孙子了,我想做你的孙女。”五六年级时的起因和思想变化的过程第一次被家里人知道,小玉着重强调了跨性别在医学上是个少见又特殊的情况。她清楚地记得,奶奶听完后,绷着的脸一下子垮了,紧紧抓着她的手,手里全是汗。奶奶哭了。一直哭,一直哭,不停叫着她的小名。奶奶一下子无法接受,不知道怎么办了。
和母亲的坦白很直接,也更容易。“在她家玩的时候,她在我行李箱里看到过胸罩。所以一下子就猜出来我变性了。”小玉去了母亲家里说清楚情况。母亲的态度很坚决,不愿意也不接受小玉跨性别的身份。“知道这一点态度后,我和她基本断绝来往了。”
和父亲的交谈是紧接着的事。“我俩简直是跨频聊天。和他说话就像在对牛弹琴……”在小玉看来,这个男人的思想狭隘传统,脑回路既奇怪又扭曲。“我觉得他落后, 他说我不懂社会和现实。”和父亲的交谈,以两人均不妥协作罢。
谈起奶奶和父亲现在的态度,小玉的脸色轻松了不少——所幸,他们都已经接受了小玉的跨性别身份。
在跨性别的路上,小玉并不是一个人。小玉有一个6人的QQ群。其余5人和小玉都是一个学校的。最初是小A将她拉进群的。
小B是小玉的前辈。2021年暑假,她刚刚在上海完成性别重置手术。自她从上海回来,小玉便和小A去探望过她。“居然真的能找到男朋友。”小玉与小B刚见面时,看见了她的男朋友。小B长得比小玉稍高些,175cm左右,肩膀特别宽。初见小B时,她穿着连衣裙。在小玉看来,有些五大三粗。不过她的脸蛋、腿、还有其他部位,几乎完全女性化了。但客观来讲,大家似乎都认为B术后效果不佳,好在B心里能够自洽。
群里的另外两位E、F是情侣。前些日子,她们刚在上海完成性别重置手术,在乘高铁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困难——她们的身份证性别还没变换,乘不了高铁。“我觉得我以后可能也会面对这种情况。”说到这,小玉有些失神。
看着三个身边人的性别重置手术效果不一,小玉不是没有顾虑,但她的态度很坚定,“我一定会去做这个手术的”。
“她们六个是我认识的第一批跨性别者。真正帮助我开启激素治疗的,是在网上认识的一个朋友。她是江苏人,叫璃清,也是跨性别女孩。”小玉和璃清都是MTF直播间的粉丝,是通过群聊认识的。璃清还在读高中,比小玉小好几岁,却对跨性别方面了解很多,交友也很广泛。在小玉的怂恿下,璃清建了一个50多人的“MTF”QQ 群,以便经验交流。“我当时一窍不通,璃清帮我做了详细的科普,告诉我应该服用哪些激素,服用会有何副作用,怎么拿到药等。”对小玉来说,璃清是她跨性别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一个人。
2021年9月,小玉通过和她在北京的医生联系,开始了激素治疗。现在抗雄激素网上也有卖,但要贵得多。激素治疗的同时也需要部分指标的达标。小玉基本上会坚持三个月去校医院抽一次血,进行激素检查。
“激素治疗带来的变化让我觉得很神奇。”讲到这,小玉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右手轻捂着嘴,不时将掉落的几缕刘海别到耳后。小玉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性格逐渐变得文静和内敛许多,好胜心和竞争心变弱,力气也没有原先那么大了。最明显的例子是打篮球。原先不管是运球还是投篮,小玉都非常迅速和激烈。激素治疗越到后面,小玉越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那么果敢了,直至现在再也没有投进过三分球,连两分球都变得困难。
激素治疗还在继续。第一次见到小玉是在去年9月初。从外观上看,她和其他女孩基本已没有分别——黑棕相间的长波浪卷,柔和的面部棱角,银色的耳钉,金丝框眼镜,以及女性化的肢体语言。
总有人愿意递给我那根救命稻草
“跨性别的路上,我的心绪是跌宕起伏的。好在总有人在我低沉时赶来帮我。”
2022年10月1日晚9点,小玉跳江了。
那晚,她正和家人在江边的商场附近散步。就在家人准备过马路回家的时候,小玉趁他们不注意,逆向往偏僻的建筑背面走去,随后来到江边。
走下一节又一节台阶,她的脑子里都是想死的念头。可是,她也很怕死。她不想回家,也不想他们找到她,小玉只想一个人呆着。
最后,她决定跳江,在他们的面前跳江。她想赌,赌自己在他们心中重不重要。
她爬下围栏,坐在潮湿的石头边,离水域只有一个身位的距离。
她给家人发了一个定位,准备等他们一到,就跳下江去。
“很窒息……那种窒息感很要命也很难受……”小玉闭着眼睛,紧皱着眉头,回忆着当时的场景。
在水下,她听到奶奶大声叫着自己的小名,声音里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然后,她逐渐失去了意识……
意识恢复的时候,她已经躺在病床上了。医院的时钟显示是晚上11点半。
回到家是零点整。是小玉自己想回来的,她实在闻不惯医院的消毒水味。
她好像赌赢了,但依然开心不起来。该死的抑郁症还在发作。
凌晨1点左右,她多年的闺蜜小涵来找她。“她觉得我每次带给她的都是负能量,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经过这晚的对话,小玉和小涵绝交了。
“抑郁症也让我看清了一些人。”小玉自嘲般地调侃着自己的抑郁症,有些无奈且失望。
小玉在社交平台发了一长串文字,是关于抑郁症的。
发出的那一刻,很快就有很多人留言私信。她们鼓励她,跟她分享相似的经历,约定一起自习,一起聊天,一起约饭等等。“真的很感动很暖心!”分享到这里,小玉的神色轻松了不少,也逐渐放松了原本警惕的心情。
图 | 小玉的回复
图 | 网友的暖心留言
去年4月初,她在学校的社交平台发过一个征友贴。让她很意外的是,不少人都来应征,希望和她成为朋友。“大家对跨性别女性的身份,似乎都保持着极为开放的态度。我收到了很多鼓励!”
图 | 小玉的征友帖(部分截图)
“我想写一本以跨性别女性为主角的一本小说。”
“如果以后实在找不到工作的话,我就去做一些与之相关的公益活动。”
“我要去做性别重置手术!”
“我现在最大的盼头,就是声带手术之后恢复的那一刻,我要冲到 KTV 里去唱歌!”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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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与附加信息
本文是关于一位跨性别女孩小玉的生命故事与过渡经历的深入报道,详细记录了她在识别和接受自己性别身份的过程中所经历的心理挑战与情感挣扎。小玉从小到大的经历,从家庭的压力到自我认同的追寻,贯穿着成长中的各种困惑和心灵的成长。文章中提到小玉的初步性别认同以及对女性身份的渴望,她的性别认同经历了迷茫、逃避到最终决定踏上认同之路。通过激素治疗等医学手段,她逐渐构建起了自己理想中的女性形象。同时,文中还描绘了小玉在面对家庭、朋友和社会的态度时的脆弱与坚定。最后,文章探讨了她对未来的希望和梦想,包括写作和参与与跨性别相关的公益活动。
附加信息 [Processed Page Metada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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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lename | m_挣扎数十年,我要回归我本来的性别|镜相.m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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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ived Date | 2024-11-03 09:20:25 |
Original Link | 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2047164 |
Author | 陈欢 |
Region | 中国大陆 |
Date | 2022-09-06 |
Tags | 跨性别, 生命故事, 心理健康, 性别认同, 医疗资源, 社会态度, HRT, 性别重置手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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